那是「線上遊戲」《奈希亞戰記》一週年紀念活動的最後一天。
瀧谷在取得自己想要的某件限定道具後,就沒怎麼花時間在活動上了,而我還差一件就能集齊這次活動中的所有特別裝備,到了這一天都仍在「遊戲」中奮戰。
在我完成最後一項活動任務後,把所有裝備——包括完成全部任務後所獲得的隱藏道具——都安置在預先準備好的道具存庫內,才晚上十時二十三分。
通常這個時間,瀧谷早已下班回來了,但他今晚似乎約了人類小林喝酒,會晚點回來。
連續八天不眠不休地在「遊戲」世界裡奔波,讓我的精神有點渙散。
我搓搓疲累的眼睛離開「電腦」,坐到沙發上,飲用瀧谷給我買的巧克力牛奶稍作休息。
靜止的空氣和糖分快速紓緩了我繃緊的神經,令我放鬆了不少。
獨個兒待在寂靜無人的細小空間裡,我環顧一眼堆滿四周的各種「珍藏」,忽地產生一種依然置身於洞窟裡的錯覺,空白感一下子佔據了我的心房。
以往一直處於拒絕拜訪的狀態,如今卻習慣了等侯某人歸來,只有自己一個閑著沒事幹的感覺,實在跟以前相去甚遠。
不過他們的酒聚,我一向都是不摻和的,即使不用忙「遊戲」也一樣。
人類的狡猾善變乃眾所周知,但像瀧谷這種能自由切換個性和談吐方式的,真的只有實際接觸過才會瞭解。
平時對我進行「遊戲」或「動漫」相關的解說時,他總是表現得敦厚睿智,說話緩急輕重合宜,其態度接近換上「隱形眼鏡」的他。
唯獨是一提及「女僕」的話題,他就會無法自控地說個不停,以極快的速度用大量專業詞彙編織句子,令人不敢恭維,亦無法介入。
這種情況除了小林能立刻跟上他的思路并應對自如,恐怕沒有多少個人能夠順利加入對話,更莫論對「女僕」毫無認識的龍族了。
故此,我和托爾都絕少參與他們的酒聚,免得浪費時間或遭受酒品差劣的小林煩擾。
時近凌晨一時二十分,門外傳來一些細碎的聲音,有生物在靠近,是熟悉的氣息。
一時二十六分,我幾乎可以肯定那是瀧谷真,因為他已經走到門前,空氣中濃烈的酒味裡夾雜著他清淡醇厚的體味。
一時三十一分,門還沒被打開,我開始等得不耐煩的時候,門鈴響起了。
難道不是瀧谷?我心感疑惑地走向玄關。
打開門,一個靠著門的人形物隨即栽倒在我懷裡,我差點沒反射性伸出利爪剌向它。
零距離的接觸所感受到的體溫和氣息,使我馬上把它認出來了,那的確是瀧谷。
「哎嗯…我的鑰匙…不知跑上哪了…」瀧谷像堆軟泥一樣趴在我身上,爬不起來。
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喝得爛醉的瀧谷,以往他從不喝得這麼醉,也不會喝到這麼晚才回來,當刻撲鼻而來的酒氣濃度比平時還要高出幾倍。
「……」我皺了皺眉,二話不說就單手抓住他的衣領後面,關上門,把他提起來帶到沙發上。
放開手,他就如布娃娃般軟軟地靠在沙發背上,臉紅得像洞外樹上熟透的火紅果實。
這些年來我都絕少喝酒,早就忘記消減體內酒精的詠唱咒文,更不可能知道適合人體的解酒良方,只能倒杯清水讓他降降體溫。
拿著半杯水湊近他,他就掙開瞇成線的眼睛,向我掀起了散漫的笑容。
把水遞到他面前,他還是只懂看著我,沒有要接下杯子的意思。
「水。」我乾脆拉起他的手,要他握穩杯子,一隻不行就用兩隻,讓他用雙手拿好,不至弄翻。
折騰一番後總算拿穩了,他卻還是只會盯著杯子裡的水發呆,看得我皺緊眉頭。
「喝吧。」我用強硬的語氣命道。
貴為龍族的我為他倒水還遞到手裡去,他竟敢不領情?就算是喝醉了也不能原諒!
聽到我的指示,他就順從地把水喝掉了,沒再讓我等。
「嗝…謝謝。」喝光水後,他還懂得向我道謝,但就抱著杯子一頭栽到我身上。
「…小心點。」我扶起他,拿開他捧在手裡的玻璃杯,放到旁邊的小桌子上。
「嘻嘻。」他抬起頭來向我傻笑了一下,從下而上就像仰望神祇般看著我的臉。
低下頭,就能呼吸到他帶有酒味的鼻息,酒氣順著氣管遊至肺部,薰染了我的神經。
我倆從沒如此靠近過,我也從沒因為打鬥以外的理由接觸過一個人類。
他在仔細觀看我,我亦一時忘掉了物種之間的隔閡,忘記與他保持適當的距離。
只有一瞬,他合上了雙目,以唇輕碰我的嘴。
「晚安。」稍一恍神,他已經笑著站起來,拋下一句就跌跌碰碰地繞過沙發。
看著他走到平時擺放床鋪的位置,直接躺在地上睡,我就知道他真的醉得不淺,惟有走過去將棉被蓋到他的身上。
當時的我俯視著地上這個渺小得可悲的人類,想了很久都想不透他觸碰我嘴唇的用意。
他殘留在我嘴上的溫度和觸感,即使用指腹拭擦也沒法輕易除掉,用清水洗抹亦仍然深刻。
可是事後他沒有提及,我也沒察覺到身體有何異樣,就將那種舉動視作為他酒後無意義的行徑,沒再追究下去…
■ ↑ ● ○ △ →
不追究,不代表能夠接受那次冒犯。
明知不該花費心神與一個醉酒失智的人類計較,但在那之後,心裡就一直很在意,在意得連「遊戲」都沒法好好地玩。
龍族的嘴巴,除了用作咀嚼食物或攻擊敵人,本來就不會接觸到任何外物。
那麼在沒有首肯的情況下,被人類這麼卑賤的物種碰到了,不是種侮辱就是挑釁,我豈能輕易忘懷?
每當憶起他那時的從容笑臉,我就嘴唇發燙,心感煩躁。
若然他當晚不是醉得一塌糊塗,無心為之,我早就把他殺掉了,不用忍受這麼胡鬧的恥辱…
結果我花了好幾天的時間,才能稍為平息心中的煩亂不寧。
為了紓解剩餘的鬱結,我在某天瀧谷上班後踏出暫居地,打算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鮮空氣。
可惜走在煩囂的人類街道上,被討厭的生物重重包圍,絲毫無助我擺脫內心的煩擾,反倒令我更不自在。
為什麼瀧谷就不能選個更安靜舒適的環境作為住所,偏要睡在市鎮之中?
饒是有靠近小林的家這個好處,也不能接受。
要是找到哪裡有兌金所,我就要他立刻搬到山裡去,還要買更多好玩的「遊戲」和更高質素的「遊戲」設備!
想著想著,我不知不覺就來到一個擺滿大小熒幕的地方。
十多個熒幕組成的牆壁讓我覺得太刺眼了,想滅掉,但其中一個熒幕上的影像,卻讓我打消了這個念頭。
那個四方格內的一對男女正在凝視著彼此,然後兩唇就交疊在一起…
這時路邊一個男人走過,我一手把他拉過來。
「他們在幹嘛?」我指著那個熒幕質問他。
「接…接吻啊!」他一臉惶恐地回答,眼裡還有點困惑。
「『接吻』…?什麼意思?」我蹙起眉,不解。
「大哥…你先放下我啊…」他哆嗦著求饒,我才發覺自己把他整個提起來了,旁人都在看著。
「先說!」可我不能給他逃掉,不問清楚決不放手。
「哎…接吻嘛…就是喜歡對方吧!一般都是這樣的!」他拼命地思考了一下,慌張地解釋。
「……」他的答案讓我一時鬆懈,一不留神就給他掙脫開來,跑掉了。
我目送他跑遠,卻沒有把他抓回來的意思,正確點來說,是連半個想法都沒有。
一次機緣巧合下獲得的答案,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。
喜歡?喜歡我?人類喜歡龍嗎?哼…
那個動作的用意,我不是沒有猜測過。
下毒、詛咒、催眠,或是窺探我的記憶,以獲取寶物藏匿地的資訊等…但我壓根兒沒有想過是喜歡的意思。
我族示好的方式不外乎依偎和蹭頭,為對方舔舐身體已經是極為親暱的行為了,不是彼此信任的好朋友或家人,一般很少會容忍這種行徑。
我從沒試過浪費時間去了解人類,只知普遍物種都有與我們類近的習性,所以沒把「嘴碰嘴」這種身體接觸與示好拉上關係。
事後,我在「互聯網」查了一下「接吻」的意思,才確定這是人類和極少數動物特有的行為。
「嘴碰嘴」更是與互相舔舐相若的親密舉動,應該不是醉後能對不喜歡的對象做的動作。
如果我之前有把瀧谷介紹的「戀愛遊戲」打通關的話,大概就能更早明白「嘴碰嘴」的含義吧,也不用白白忍受幾天無意的冒犯…
不過人類喜歡龍什麼的,真是愚蠢。
我本來就不看好托爾和人類小林的關係,沒想到這種事也會發生在我身上。
想必是瀧谷看多了我的人類形態,就忘記我的真貌,忘記我是龍。
說起來,他好像有說過「年輕美型的鬼畜系執事很不錯」之類的論述,也對托爾讓我變的「執事造型」很執著的樣子。
反正只是用鱗片變出來的,對我而言哪種衣服都沒差,只是頭上多出來的毛髮會打結也很難打理,真是相當的麻煩,想變走或剪掉卻被他多番制止。
若非他後來給我買了能理順頭髮的「護髮素」,我才不管他能說出多少個難以理解的深奧理由…
過分重視外觀,果然是人類獨有的無聊特質,即使瀧谷真有多特別,也終究是個卑賤的人類。
無論軀體和氣質有多像精靈,也不可能有精靈般的智慧和長壽,視野更不可能像我們高等種族一樣廣闊。
怎樣也好,知道「嘴碰嘴」不是抱有惡意的舉動或什麼奇怪的儀式,就不用太介懷了。
區區人類愛怎樣想就怎樣想,不必在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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得悉真相後,我的心情好多了。
對一件事釋懷的感覺,比我預期還要愉快得多。
是日晚上,瀧谷不用加班,七時多就回來了。
我們的晚餐是常吃的甜味咖哩飯和他在「便利店」買的小菜,今天的咖哩吃起來比以往都更為香甜美味,讓我食慾大增。
「不試試這個小菜嗎?也是甜的羊嘶。」當我快要吃完自己盤子裡的飯時,他彎起嘴角問。
「……」只顧著吃自己的份,都忘記小菜的存在了,聞言夾了件燉肉放進嘴裡,也是甘甜香濃的可口。
「嘻。」他似乎是留意到我滿意的表情,輕笑了聲才繼續用餐。
從什麼時候開始,瀧谷給我準備的食物都是我喜歡的偏甜?
「護髮素」以外,就連我們共用的「沐浴乳」、「洗頭水」等清潔用品,都在我沒注意到的時候換成帶有甜味的類型。
這種暗地裡的獻媚表現,我本以為是他怕惹我不滿才刻意遷就我的求生策略,沒怎麼為意,如今看起來就只能是種不明顯的示好方式了。
畢竟我從沒在他臉上看過半點畏懼龍族的神色,他也總是能夠與我等相處自如,更別說有時與我意見不合還故意抬槓了。
「怎樣?今天有心情來個對決了嗎?」聽到瀧谷久違地向我下戰書,我望向他瞇了瞇眼睛。
這人就是很會觀察,知道我什麼時候心情好,什麼時候想做什麼。
毫無疑問,我對他存有一定的好感,不然我也不能像對待托爾她們般對待他,甚至願意忍受他醉後無心的冒犯。
他是個與眾不同的人類——一個能夠接納超越他認知的存在、教授陌生種族各種知識的人類——看似睿智亦似愚昧,擁有我無法輕易看透的神秘魅力。
善於察言觀色的人類,我遇過不少,也殺過不少。
這本是我最討厭的一種人類,恃著略優的觀察力和聰敏才智,自以為看透一切,狂妄自大又惺惺作態,無一不令我厭惡至極,心生殺意。
低等種族就該有低等種族的自知之明,無論是不是覬覦我的財寶都一樣,不該潛越。
但來到這個世界以後,這個固有的觀念不知從何時開始瓦解…不,是變得不適用於瀧谷真這個人類身上…
再來一次飯後的「遊戲」對決,肩與肩和手臂之間的細微碰撞,我才記起一件從沒注意到的事:這樣感受人類的體溫和血液的流動,是我來到這個世界前不曾有過的體驗。
幾千年以來,人類對我來說,就只是入侵我的巢穴,奪取我寶藏的討厭生物,唯一接觸到人類的血和肉,就是我與他們互相廝殺、傷害的時候。
既然如此…為什麼我從不對觸碰到人類瀧谷感到反感?
來這裡居住之前,我和托爾一樣沒有想過自己能跟人類同住這麼久的。
瀧谷是個特別的人類沒錯,但相信這個世界不是沒有跟他相似的人類,小林就是一個好例子。
我之所以能夠放下對人類根深蒂固的憎惡,對他產生好感,且從跟他一起「遊戲」中得到樂趣,大概不僅是因為他是個非常特別的人類…
而是因為…對象是他,換個人來就不一樣了。
真正想明白引起我心境變化的原因,這段時間因瀧谷真起伏不定的心情也變得更為明朗。
儘管我不認為龍與人之間的友誼或戀情會有好結果,亦不覺得與人類建立關係會有什麼好處…但沒關係的,人類只有頂多百年壽命,只是這一點點的時間,我不介意多跟他耗一會。
只是瀧谷真這個人的話,可以的,沒關係,我允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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